首页 / 晒丹凤

李培战:水盆羊肉

2020-10-16 22:56晒丹凤

如果说面食是贯穿陕西人饮食的主旋律,那水盆羊肉无疑是这主旋律中流淌出的最美的音符。

“三千万秦人齐吼秦腔,咥碗羊肉泡喜气洋洋”,是对陕西人生活的生动写照。水盆羊肉源自陕西东府。以前,用来煮羊肉的器具形似脸盆,顾名思义曰“水盆”,今天的水盆羊肉和盆已无多大关系。羊肉属温补食品,按说秋冬季最宜享用,可精于烹调的老陕人,巧妙地将羊肉做成了夏天的一道美味,不仅如此,还冠上了一个好听的名字——六月鲜。陕西人不似蒙古人那般餐餐不离肉,而是隔三差五吃一回,往往是一个家庭里的中年人带上老的小的去吃。吃水盆羊肉,讲究赶早,要是在西安老孙家吃,光是掰馍都得半天,不赶早能行么?“老板,来,里面坐!吃肥瘦还是瘦?”往往还没等客人坐定,店里的伙计便热情地招呼起来。我发现,年长人的都爱吃肥瘦,口味略重的,还要另加羊杂,或许是他们经历过饥荒岁月,身体里向来缺油;也可能他们认为,咥一回羊肉,肉不肥,汤不肥,就等于没咥。年轻人则不一样,一般要纯瘦,汤还要清。羊肉未端上桌之前,食客就开始忙着剥蒜,查看油泼辣子够不够,店里送不送小菜等。等服务员端着热气腾腾的老碗扯着嗓子叫号时,总能听到那充满食欲而又嘹亮的一句:是我滴!我有一次听到服务员叫号,竟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:到!惹得周围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,服务员也忍俊不禁。少顷,一老碗水盆羊肉端上了桌,汤清肉烂,香气四溢。

同一碗羊肉,各地演绎着不同的吃法。譬如富平、蒲城、大荔、澄城一带,人们吃水盆羊肉,就有着区别于其它地方的吃法。食客并不是着急掰馍朝汤里放,而是先拿一个烧饼夹馍吃。刚出炉的烧饼直烫人手,只好用筷子豁出一道口子,让里面的热气散尽,然后往馍里夹些油泼辣子,最妙是少点辣子多点油,紧接着舀一小勺盐,均匀地撒在辣子上,最后才去碗里夹两片羊肉放进馍里,双手一捏,便大口大口地咥起来,往往咥得满嘴流油。当然,能就几瓣鲜大蒜或糖蒜,更叫美气!这一带的烧饼除了有常见的圆饼外,还会见到月牙饼,不管啥饼,烤得焦黄就是好饼,一般一碗水盆羊肉都会配两个烧饼。一个夹馍吃了,另一个就用来泡,这才算是 “羊肉泡”嘛。用来烙烧饼的面很筋道,馍块掰得再烂,也不会煮糊,就着木耳、粉丝,和碗里鲜嫩的香菜、葱丝一口气连吃带喝进肚里,那叫一个爽!很多人早上吃了水盆羊肉,一整天也不用进食,遇到口渴,多喝水便是。怎么样?这吃法是不是和梁山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场面有得一拼?的确,这种吃相与陕西人骨子里头的豪爽耿直是分不开的,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嘛。换做是唐曾,端起老碗,大喝大吃,满嘴流油,那又是何等得不般配。

小时候,成天盼着大队里开会。尤其在冬天,开会前,村干部和各队队长先要美美咥一顿,自然以水盆羊肉为主,偶尔也会有甑糕。大队里是不管馍的,也没有碗,这些需要自带。母亲总能赶在开会前一天烙好馍,若遇时间仓促,干脆用蒸馍将就。记忆中,父亲骑一辆破旧的加重自行车,车头上吊着两个洋瓷碗,由于道路崎岖不平,碗碰撞发出“咯咯”的响声,我坐在大梁上,两个脸蛋冻得通红,小手也不敢伸出袖子,嘴里哈着白气,心里却美滋滋的。赶到大队部时,院子里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。父亲将掰好馍的一个洋瓷碗递给我,叫我排他前面。轮到给我盛汤放肉时,父亲几乎每次都要对灶上的师傅说同样的话:“把我那份肉给娃,我只喝汤。”那时我太过天真,以为父亲不大爱吃肉。我和父亲端着洋瓷碗,圪蹴在院墙底下大快朵颐,咥饱了,嘴一抹,我跑到窑背上去耍。他们就在院子当中开会,我瞅见,前面几个领导有凳子坐,其余人都坐在地上,或半蹲。站在窑背顶上向下看,我才发现,整个院子就我一个孩子。

二十来岁的时候,我有了一辆长安牌面包车。每逢学校放假,我总要抽出时间,拉着全家人去咥水盆羊肉。我爷和老板熟悉,我们也因此沾过不少光。个个人的碗里,都是半碗清汤半碗肉,我婆总是笑着说:“量太大了,我可吃不了。”后来,婆有了经验,每次吃前,她把肉分给我们一些,即便如此,婆也只能吃一个烧饼,另一个只好带回家。老板人实诚,他们家的生意格外好,店里常常座无虚席。门口电动车、三轮、小车停得满满当当。来吃水盆羊肉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,但又几乎都是由子女辈或孙子辈带来的。吃了羊肉的老人,回到村里后,逢人就夸,我xx又拉我去吃羊肉了,他们以此为荣。长时间没有吃羊肉的老人也会暗示他的子女,你看,一大早的,xx又把他爸他妈拉去吃羊肉了,那老两口世哈(生下)好娃了,真有福!

一晃又是几年,我换了辆新车,婆却走了。现实告诉我,我不可能再拉婆吃一次水盆羊肉了,一次都不可以了。为了让我爷尽快走出悲痛,一天早上,我叫爷去吃水盆羊肉。爷有气无力地说:“不去那家了,换个地方。”我答应爷换个地方。我想,爷之所以不愿再去原来的羊肉馆,一定是认为那个地方有过很多他和婆的影子,或许他担心老板会问:“咦?今天来咋没带老伴?”

这些年来,我吃过陕西不少地方的水盆羊肉。有一回,去司马迁的故乡——韩城,我和妻子要了两碗水盆羊肉,汤一端上来,便没了食欲,整个碗里白茫茫一片,抿一口,索然无味,老板说盐要自己放。我问辣子呢?老板指了指碗一旁。我揭开盖子一看,里面是干面干面的辣子,没有一星油。我和妻子相视一笑,客气地对老板说:“结账。”还有一回,在延安的时候,我进的是一家地道的陕北羊肉馆。老板问我是不是要原汤?我“嗯”一声。谁料这原汤的膻味是我这个关中人根本不能消受的,肉倒是很多,可惜难以下咽,最终还是结账走人。后来在延安觅得一家招牌上写有“西安牛羊肉泡馍”的店面,进去一吃,果然有了几分关中的味道,以后在延安就这家了。我还带父亲在回坊街吃过一回水盆羊肉。当时,父亲是极不情愿的,一是因为价高,一碗三十五块钱;二来呢,是担怕回民做的味道我们适应不了。我向父亲打包票,这里的水盆绝对正宗,来西安旅游的人几乎都来这吃。父亲只好由了我。然而,后来的事实证明,我不该带父亲来回坊街吃水盆羊肉的。两个极小的百吉饼,惨白的白,汤还不煎火,碗又十分得秀气,碗底沉了一两片羊肉,味道是吃不出什么味。出来后,父亲强颜欢笑地说:“这是他吃水盆羊肉以来,最糟糕的一次了。”我尴尬地笑了笑,一语未发。以上的种种经历,我把它归结为自己运气不好。也由此得出一条教训:在陌生地方,不要贸然尝试水盆羊肉。

最最地道的水盆羊肉,非渭北莫属。据说,好些西安人专程去大荔、蒲城、富平一带吃水盆羊肉,随便进一家店,味道也都差不到哪里去。酒香不怕巷子深。这些店面不一定在繁华街道,也不一定都是大店、名店,还可能在背巷里,甚至连个牌子都没有,可人人都往这里撵。

水盆羊肉,不仅仅能让人填饱肚子, 它早已成为一种文化,一种性格。在历史的长河中,它承载过太多的时代变迁,太多的悲欢离合,太多的人间至情……

一碗羊肉泡,浓浓故乡情。

作者简介

李培战,1984年生,陕西富平人,现居西安。职业教师,业余作者。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,渭南市、西安市作协会员。《陕西文谭网》主编,《华文月刊》杂志网络总监,《陕西文学》杂志新媒体责编,《微型小说选刊》优选作者,《黄河周末》签约作者。作品见《陕西日报》《西安晚报》《延河》《陕西文学》《华文月刊》《延安日报》《渭南日报》《韩城日报》《西北文学》等报刊和网络媒体。

全部评论

相关推荐